永远的奢望

西行的影子

　　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也记不起他的模样了。他的神态、他的声音也全部化作了一团迷雾。我甚至记不起确切的日子，当我收到来自天堂的信时。 　　我可以在下雨天跑到水洼里乱蹦乱跳，变成一个全副武装的泥人，然后飞也似的冲到他的房间，用两只小黑手蒙上一双正在思考的眼睛，并“格格格”地笑得像抽筋。 　　当他吃力地掰开我的手一脸讶异地盯着我的时候，我已经捂着肚子在地板上打滚了。当他看到镜子里的大花脸还有浑身的斑点时，他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然后猛地扑上来，让我痒得透不过气，直到我断断续续地喊出“救命……救命……”，他方肯罢手，然后我俩并排躺在地板上满脸喜悦地气喘如牛。 　　直到气顺了，他才长叹一口气，一边感叹着我的“朽木不可雕”，一边把我拎到洗手间命令我洗澡换衣服。但是，无论他丢进来多少衣服，我都会吵嚷着全部摔到地上，直到他无可奈何地奉送上自己的休闲衣裤，我才会痴笑着乖乖地把自己洗得香喷喷的，迅速穿上他的衣服，挥舞着大袖子，胡乱地踩着裤腿飞奔进他的房间，猛然一个磕绊正好结结实实地摔在他的怀里。 　　然后便是他慌张地把我抱到床上，直到我挣扎着站在床上，傻笑着漫天挥舞衣袖，并大叫大嚷“飞啰！飞啰！”时，他才松了口气，轻叹着摇头坐了下来，此时的地板已恢复了往常的光洁，而他也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衣服、洗好了脸。 　　当他终于说服了我换上了自己的衣服并乖乖地系上围裙去洗一大堆衣服时，他才得到了片刻安宁。可是好景不长，气急败坏的我狠命地摔了衣服气势汹汹地冲到他面前，哭诉着自己的辛苦与无助。 　　苦命的他也只得停笔惊讶地看着浑身滴水的我，他实在想不通洗几件衣服怎么会变得这么狼狈，原来我把大半个身子都探到浴缸里吃力地搅衣服，却因松了口气，重心不稳，倒头栽了进去，满缸的水溢了大半，其实我应该比阿基米德发现更多的定律才对。 　　直到我吵闹得筋疲力尽，腻在他的怀里睡着时，他才彻底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安顿了我，又快速地洗好了一大堆衣服，最后才回到他迷恋的书本边全身心地投入进去。 　　当他坐在电脑前长时间地沉迷于乱七八糟的数据时，我便带着男生追女生的游戏光盘蛮横地霸占他的大腿和怀里的空间，吵着让他陪我一起追女生，直到每个女生都倾心于我，我才会志得意满地在他脸颊上亲一口，然后紧紧地抱着他，甜甜地说：“你也是我的！” 　　我总有理由缠着他不放，只要他在我的视线里，我就总有很多很多题目不会做，我就总会今天掉一个钮扣，明天衣服上跌破了一个口子。跟着我的，总有数不清的麻烦。后来，他的学习很紧，只好靠上自习来逃避我。一开始几天，我还能忍受，但后来，闷得发疯的我死缠着他一哭二闹三上吊，他只得放弃上自习，和我约法三章，我居然很听话地坐在他的身边认真地看自己的书，不时偷偷地瞄他几眼，心中顿生暖意，那时的读书效率出奇的高。 　　自从我见到他，我就积极地充当了“小侦探”的角色。一群很崇拜他的女孩子以我为首成立了一个“侦察队”，关注他的衣食起居、一言一行。我们竭尽所能帮他排除一切外在的干扰，让他专心于学业，而且自告奋勇替他跑腿，以助他顺利完成各项工作。 　　那时，最让人愤恨的就是那群女生，她们总不时地前来骚扰他。我总义正辞严地粘着他，霸占着他，不允许任何女生接触他，任何女生与他的沟通方式全部被我蛮横地阻断了。“他是我的！”这是我的信念。 　　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一向温和的他一反常态，对我发起火来，其实并不能算发火，只是口气严厉了点，脸色难看了点，我却无辜地瞪着两只泪汪汪的大眼睛绝望地看着他，默默地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哭得差点备过气去，后来就迷迷糊糊的什么都不知道了。 　　它的爷爷、奶奶告诉我，那天晚上，我的房间一直静悄悄的，一开始他没在意，他还在生气。后来，他断断续续地敲了几次门，都没有回应，他开始急了。再后来，他急切地撞开了门，却发现我怀里抱着他送的小熊“烧”成了一块红炭，嘴里面叽叽咕咕地仿佛叫着他的名字，满脸的眼泪已被蒸干，只是留着清晰的泪痕。 　　他急红了眼，连外套都没披就顶着深夜的寒风急匆匆地送我去急诊室。医生把他训了一顿，当我在昏迷之中时，医生向他了解了我平时的言行、性格、脾气等等，他又老实交待了当晚的事情。 　　那次我们第一次知道我有“交感兴奋型神经症”，不能情绪过激，由于我一向体质很差，所以神经系统调节出现偏差时，心跳等各方面都会失调，很容易出现类似当晚的病况。 　　之后的一段时间，他一直处于极度的懊悔与自责当中，他一直悉心照料我，但在我清醒之后，我连续几天没有看到他，是他的爷爷、奶奶照顾我的。我一直在家调养，他只是偶尔到我房间坐一下，彼此都有些尴尬。 　　他一向都很忙，短短几年跳了好几级，他还要看很多课外的东西，因为他的父母在美国，他是终究要回美国的，呆在国内上学只是为了打下坚实的基础，让他不忘自己的根。 我的父母也很忙，于是我就和他住在一起，由他的爷爷、奶奶照顾，至今我都不清楚我们俩家到底是什么关系，只知道他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都很疼我，但我从未见过他的爸爸、妈妈。 　　有一天，他兴冲冲地进了我的房间，眼睛神秘地眨着，当我乖乖地闭上眼睛并随着他的指示睁开双眼时，我惊呆了，一只比我还要大的狗熊正依偎在他怀里呢。 　　“拿着呀，送给你的！”他好笑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我迷茫地看着他，半天才回过神来，欣喜地接过大狗熊，它太大了，我根本抱不住，只有他才能完全地把它抱在怀里。 　　“小寿星，祝你生日快乐!”他在我的额头轻轻地亲了一下，平时，我是经常赖在他怀里向他索要的，但那天我却脸红了，表情也变得不自然，他似乎也有些不自然，但他立即借口给我做饭掩饰了过去。 　　那天晚上，我俩吃得很开心，我俩谁都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传达着彼此的心意。不知为什么，后来我总是止不住自己的泪水，他没有像往常一样抽出纸巾帮我擦去眼泪，还不停地哄我、逗我，他只是默默看着我，没有任何表情。 　　睡觉时，他替我准备了一床特大号的被子，以便能盖住我和那只狗熊。他知道，我一向喜欢抱着他送的狗熊睡觉，我身边有姿态各异的狗熊，都是他送的，有些是从美国寄过来的。他站在床边，默默地看着我，等我睡着。怀里抱着大狗熊，那夜睡得很暖和。 　　后来，他更加忙碌，整天见不到他的影子，我也开始忙碌起来，彼此之间的交流变少了，其实，我与他从未曾交流过。只是，我总是精力过剩，整天腻在他怀里惹是生非、无理取闹。现在想来，不禁惊讶于他的精力与耐性。跟他在一起，朝夕相处那么长时间，我从来就没有真正乖过，我总是他无尽的淘气与麻烦。 　　我钉好一件，他就认真地折叠好平平整整地放在行李箱里，直到最后平平整整地放了满满一箱子，箱子里还空出了一小块地方，那是留给我的小熊的。我亲手为他做了一只熊，那是我见过的最可爱、最精致的熊。 　　他双手捧着熊定定地看了很久很久，才小心地把它放在箱子里，轻轻地关上。之前，我总是掉纽扣，每次都是他帮我钉，后来他要我自己动手，于是我总惨叫着戳了满指头的血，还要他心惊肉跳地帮我吮指头、消毒、包扎，以后他也就服了我了，洗衣服、做饭、钉钮扣等等他全包了，但我不但不感激，还要粘在他身边捣乱，让他总也无法快速、顺利地完成。 　　第二天早晨，当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留下了一张纸条：你离开我的时候，就是长大的时候！我很平静，没有任何杂念，当我猛然看到镜子里满脸清晰可见的泪痕时，我呆了：睡梦中，我哭了，他也哭了。他哭了，我第一次知道他也会哭。他哭了，泪痕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脸上。霎时，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涌了出来…… 　　某天，平凡的日子里多了一条信息：他死了，在一场车祸中，为了救一个女孩。据说，他长得跟我很像。爷爷中风了，爸爸、妈妈和他的爸爸、妈妈都回来了。他的妈妈告诉我，我送他的熊跟着他的尸体一起烧成了灰，装进了骨灰盒里。我抱着那只比我还要大的狗熊干涩地呆着双眼，默默地坐了三天三夜，我的世界一片漆黑。 　　当我终于恢复了双眼的聚焦，长长地吁了口气时，我决定了。我带着所有的熊，来到了池塘边的草地上，那是个只有我与他知道的地方。一把火，我烧了所有的熊。默默地看着它们灰飞烟灭，眼泪终于从干涩已久的眼眶中流了出来。我跪在熊熊烈火前痛痛快快、撕心裂肺地哭了一场，但是再也没有人抽出一张纸巾轻柔地为我擦去泪水、默默地拥我入怀了…… 　　我这一生没有任何奢望，只要能有个人每晚拥我入睡，紧紧地抱着我，让我不再孤独、不再害怕，这就足够了。只是，他走了，这永远只是个奢望了……

「炫耀宠儿」